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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所在的大学,鼓励和要求“博导”给一年级本科生开设“新生研讨课”。开课老师可以设计一门很专业的课程,但听课学生却非但不限专业,而且提倡跨专业、跨学科选课。这也是所谓通识教育的一种方式。在课堂上,要求尽量激发学生的积极性,让学生多讲而老师尽量少讲。我开了一门“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研讨”的课。教务部门把“新生研讨课”的选修人数控制在30以内。我则尽量选择非中文专业的学生,尤其优先考虑理工科学生。我的方式是,选择一些中国现当代的优秀文学作品,与学生一起细读和讨论,希望在这种细读和讨论中,学生能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产生一定的兴趣,同时也能够获得一定的鉴赏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能力。 每一轮的第一节课,我必会首先问学生是否有过被文学作品感动的经验,是否曾在阅读一篇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体会到甜蜜的忧伤、快乐的痛苦,是否曾在读了一篇文学作品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,是否曾在读了一篇文学作品后陷入深深的思索。说实话,每次都令我很失望。每一次,学生几乎都以轻轻地摇头回答我的提问。数年前,第一次面对那些刚刚摇完的头,我追问道:你们都进了大学了,怎么从来没有被文学感动过?从小学到高中,你们的语文课本上,就没有一篇课文感动过你们吗,例如,你们读朱自清的《背影》,难道就没有一点感动?此话一出,学生更茫然了。他们普遍不知道《背影》是个什么东西,但有一个学生缓缓地对我说,《背影》早从中学课本上撤掉了。我问为什么,学生答曰:“违反交通规则。”这回轮到我一脸茫然了。茫然过后,我明白了《背影》从中学教材上消失的原因:文章中父亲跳下站台、穿过铁道到对面给儿子买橘子的行为,在今天看来是违反交通规则的,因此,被有权力决定哪些文章可进入教材的人,从教材中剔除了。 我想,《背影》的美学价值与今天的交通规则发生了冲突,而交通规则战胜了美学价值。我不知道该对学生说什么好,于是无语。此后,我不在课堂上拿《背影》说事了。去年5月,有一个两岸三地语文教学研讨会在南京召开,与会者是来自各地的中学语文老师。主其事者命我去讲讲散文的写作与批评。与中学语文老师交流,我很愿意,于是欣然从命。在讲到写作中要力求用词的准确时,我举了《背影》中的一个例子。《背影》写到父亲回到车厢,放下橘子后,有这样一句:“于是扑扑衣上的尘土,心里很轻松似的。”我说,“轻松”虽然是一个极普通的词,但用在这里却十分准确,几乎无可更易。说到这里,我想起学生课堂上说的话,便问台下的老师,《背影》是否真的因为“交通规则”的原因而从中学教材中撤除了,老师们点点头。在那场合,我只说,《背影》作为中学语文课文,是非常合适的,把它从教材中撤除,是非常令人遗憾的。那场合不宜就此事说得太多,就没多说。 《背影》中的父亲违反了今天的交通规则,所以不能作为中学课文,这手持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尺度。如果负责审查教材的人是一群交通警察,做出这样的决定还不难让人理解。但审查中学语文教材的人,肯定不是交通警察,所以,这样的决定就十分匪夷所思。如果手持这样的尺度为教材把关,那有资格进入教材的文章就极其有限了。孟浩然的《春晓》,惯被用作“幼儿教材”,但“春眠不觉晓”难道不是在鼓励孩子睡懒觉?白居易的《卖炭翁》,记得曾是中学课文,但“卖炭翁,伐薪烧炭南山中”,难道不是在破坏山林?《水浒传》中“景阳冈武松打虎”,显然也不宜作为中学教材,老虎是一级保护动物呢,武松分明应该锒铛入狱!《红楼梦》是在描写早恋嘛,根本不应该让中学生接触。鲁迅的《社戏》,在中学教材中存在许久了,但也应该撤除,那群孩子跳上岸摘罗汉豆是什么性质的行为?是在偷盗嘛!这样的东西作为教材,难道不会鼓励学生当小偷?我上中学时,课本中有不少毛泽东诗词,例如,那首《沁园春·雪》就是课文之一,但无疑也不能继续在中学教材中存在下去,“一代天骄,成吉思汗,只识弯弓射大雕”,雕,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,怎么能射? 《背影》是文学作品。评判文学作品的基本尺度,应该是美学尺度。以美学尺度评判,《背影》是特别适合作为中学生的课文的。《背影》情感健康、结构自然合理、叙述清新灵动、细节刻画准确传神,作为中学课文,篇幅也不长不短,很难找到这么适合作为中学课文的文章。至于道德法律、社会规范,都有相当程度的时代性。在这些问题上不能搞“穿越”。《背影》写于上世纪20年代,所写的事情则发生在多年前,那时候,中国有火车的历史还很短,车流量也很小,穿过铁道到对面站台,或许不是一件被严禁的事。这样的事情在今天,也没有发生的可能。担心“父亲”一百年前的行为会带坏今天的学生,实在是没必要的。 为中学生选择语文课文,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。这几年,鲁迅作品是否应该进入中学教材,是被热议的问题。有人认为中学教材里鲁迅作品过多,应该减少,更有甚者,宣称应该让鲁迅彻底从中学课堂上消失。另一种观点,则认为中学教材中鲁迅作品多点无妨,而如果把鲁迅从中学课堂上一脚踢出去,那是十分让人悲哀的。我则认为,首先应该讨论什么样的鲁迅作品应该进入教材,进而检视现在对鲁迅作品的选择是否合理。我的感觉是,有权力决定哪些鲁迅作品能够进入教材的人,他们在选择时,尺度是有些问题的。现有教材中的鲁迅作品,不是过多,而是选择不当,没有把那种更适合作为中学课文的作品收进来。这个问题说来话长,或许应该专门说说。这里只想说:如果选择得当,如果选择的是那种真正适合作为中学课文的鲁迅作品,多选几篇又何妨?如果选择不当,如果选择的是不怎么适合作为中学课文的鲁迅作品,只选一篇也嫌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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