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.23【漠雅】Yesterday（1-9,9F,民国梗，和真实历史有交叉，特此提醒）

小骨

等级太低又讨厌灌水，怎么办呢。。。于是想到了一个“好办法”，还有一个2010年的旧文呀从来没有公开过。没公开，是因为由于脑补无尽，在同人中借用了一点点真实历史背景，虽然只是用来作为装饰花边，但是历史此物尤其是民国后的，用在娱乐文里不知道是否有失严肃，所以一直没有公开，只留着自己脑补。现在对积分的渴望过于强烈，不顾了，如果不合适，再删贴好了！
此文未完结，而且早已弃坑，怕坑的不要看，雷真实历史的不要看，就酱。

零
傍晚时分，夕阳从窗户缝里渗进屋子了——可以看见里边的尘沙——那光线好像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一样。
照片已经泛黄，拿在手中像一片枯叶，里头的人像一个故事里要求的那样完美。十年前的空军中校制服还是有白色领线，他没有任何表情，像个时间幻影中永恒的雕像。
紫芒不喜欢拍照片。

壹
“昨晚八点一刻，他一个人出了基地，用的是紧急通行证，没带随身物品，包括证件和枪。白帝那边已经带人搜查了一天，找不到人。”炽焰赤鳞阴沉着脸，“多少年了，整这么一出，反了他。”
天尊皇胤掐灭了雪茄，“胡琴也没带走？”
“在他卧室的玻璃柜里。”
天尊皇胤猛然站起来：“紫芒的照片也没带走？”
“什么？”
“他屋里第二个书架，顶层，《莎翁全集》第二卷，夹在扉页里，快去看还有没有。”

……
“……没有。”
天尊皇胤手抚前额，来回踱了两步说：“没有带配枪，又拿走照片，应该不是去自杀……让白帝他们撤回来吧，现在非常时刻，动作不能太大。”
赤鳞扬了扬眉毛：“怎么对上边说？”
“飞行事故，失踪。”

贰
群芳谱二层，漠刀绝尘独自坐在阴影里，放下手里的小半杯茶水，眼角余光睨着斜对面包厢揽着情妇的巫邪帮大哥。
手按上口袋里的半自动伯莱塔，这个时候他莫名地静下来，好像试图延缓这一刻。
大约只记得伯父咽气之前，抓着他的手对他说：“绝尘，你是我和大哥共同的希望。”
他却最终没能在这乱局保全整个家族，只能凭着杀戮的手完成于事无补的复仇，安抚那些亡逝的灵魂。
正这时候，听台下鼓点骤缓，仿佛一场急雨到了收幕的时候，那武生挽个刀花唱到最后一折。他从不听戏，此时却百念从生地转头一望，见那张脸那对眼睛极美，似乎压着不平之气。

幕还未落的工夫，一辆白色雪佛兰开到门外。里边红牌早向外看了好几回，这时把手里牙板一丢，拎着旗袍小步快走出去了。下边有人小声问，惹动这位女魔王，这谁啊。那对坐的就来劲了，说您这刚到北平不知就里，要说外头那位，可真是个风流人物……
后台那边解语给白杨擦着汗，又帮着卸行头，白杨推着她的手说你快去照应雅少，我卸了装就过去。解语给他把翎子摘了，刀都收到道具箱里，顺了顺头发才上前边去，正赶上雅少和红牌进来。招呼都来不及打，就听见两声枪响，耳朵给震这两下子，眼前看东西都不真了。红牌把她连推带拉：“姑奶奶，快别愣神儿，后边躲躲去……枪子可不长眼——霜儿那小丫头呢？你看着她点别让她乱跑！”
桌翻椅倒，满地瓜子花生壳，雅少瞥一眼楼上，一个大胡子倒在血泊里，心肺中枪，看样子是没救了。一个尖细凤眼穿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在他怀里摸索着不知翻找什么。枪没再响，放枪的人呢？
背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又关切又不敢大声：“雅少，快到后边来……”回头一看，霜儿正掀着台边一片帷幕冲着他紧张地招手，好像躲猫猫怕被人逮到似的。雅少刚冲她一笑，一只粉色袖子里的手把她搂到后台去了。雅少随后进去，解语问他事情闹得大不大。雅少回想枪响时的情形，轻轻摇了摇头，顺着霜儿的发卷，又把手里的折扇打开，让霜儿把手心里已经攥出汗的几颗西瓜子搁在上边。
这时候红牌踢踢踏踏地进来，说警署的人来查场子呢，哎哟外边真是一个乱。就催着雅少带霜儿到他那边去，这后台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，没得在这白转悠。她和解语留在这里照应事，也顾不上霜儿。说着的时候，白杨帮着琴师把台上的凳子鼓槌牙板什么的拾掇进来，琴师清了清喉咙，说：“红丫头，解语，你们也一块儿去吧，今晚上开不了场子，这里有我老头子和白杨看着就成了。”
解语一听就说不行，拧了一阵子，红牌骂她说雅少多少回请不着你这群芳谱的土地奶奶，还不兴出去玩儿一回，回来给他们多带点好吃的……解语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上了车。
雪佛兰一路开出闹市，直到西郊海派别业一幢半山腰上的小楼。停洲给打开车门，马上说，难得解语姐也来了。红牌拽了解语，说：“你看看，这丫头在戏园里快捂得长蘑菇了，就这一遭，要不是我催着还说不肯来呢。”说着话大家都进屋里去了。这时候天长，屋里还明亮，客厅里放着四扇屏风，两扇中间挖空，镶了玻璃，里头养了成群的小白鱼，每只都是梭形，只有的带了黑点，还有极少的是暗淡的幽蓝色。屏风一角的镂花叶子上挂了一只风铃，没有风。转到屏风后边，左首是摆着盆景花草的一排饰架，右边靠着墙是玻璃古董柜，也是霜儿的玩具柜，里边有装嗅盐的景泰蓝小瓶子、珊瑚珠和刺绣片，也有西式的音乐盒和骑马小人。古董柜一边放着巨大的玉矿石，半浸在水里养着；另一边是个立式走马灯。客厅正中放了小藤桌藤椅，还有两只西式羊皮大沙发，是去年冬天雅少在藤椅上看了半晌书不知不觉着了一回凉之后，天老爷才叫人添的。三个人坐下，停洲拿了香片来冲上，又拿了只四色糖盒，大家喝着茶，说了一会子话。霜儿鼓捣腻味了那古董柜，又去祸害旁边那走马灯。
雅少看着她，想喊她过来吃块盆儿糕，又想叫她先玩着也好。天桥底下拾着她的那年冬天，她只穿一件阴丹士林小袄，抽着鼻涕使劲哭着。那时雅少还在柳园子胡同租房子住，霜儿跟着他有一年多，越长大越淘。雅少身体也不如从前好，一整天支楞不了她，又想小丫头再长大点，跟着自己要不方便了。赶上那时候红牌和解语在群芳谱站住脚，索性让她跟着她们去住。再后来天老爷找着雅少，就搬到现在这地方来，人手和地方都有了，就隔阵子把霜儿接来过几天。现在看着她，想着不知不觉过了八年，但也就是如此，不觉得心惊。他自然越见得老了，但……也就是如此。
晚饭桌上，不知不觉都只给霜儿她们夹菜，自己总忘了吃。最后红牌看不下去，说解语跟我一起盯着他，看他还敢不吃。雅少笑了笑，吃了一块百合，蓦地掉了筷子。等拾起来，看一桌子人盯着自己，只得摇头说，老了。
其实是清楚地心悸了一下。
停洲起身去给雅少换筷子的工夫，天老爷叹了句，你可是一点儿没变，倒是我才奔了老头子。八年前你还有些冲儿劲呢……不过现在这样也好，我才心安。雅少苦笑，说我有这么让人不放心？红牌应声说可不是吗，以前那时候霜儿小，现在霜儿也能照顾自己了，我和解语在戏园子，也就挂着你——霜儿，以后你海大伯、解语和我都不在这的时候，你得照顾雅少知道吧？
……
吃过了饭，天老爷提议反正凑一块儿了，大家好好玩儿一晚，也有些时候没听红牌她们唱曲。就把沙发和藤椅都往边儿挪了挪腾出地儿来；解语接了停洲刚拿进屋的一大把晚香玉，给插到一只天青细瓷胆瓶里。霜儿去把那立式走马灯鼓捣亮了，把顶灯一关，只看那灯柱一层淡黄纱似的光晕，上书“如梦如幻月，若即若离花”，衬着数抹淡红晕，也不知是云山或是花影，幽幽转动。灯光打到屏风上，惊得一簇簇小白鱼无声无息地散去。众人各自坐定了，红牌随口唱了一段《穆桂英挂帅》。天老爷拍手道，红牌什么时候都不让须眉，好。雅少给她递了一盅桂花蜜枣过去，说女将军快润润嗓吧。红牌接了说，唷这唱都唱完了，你这东风可是吹晚了，就往解语坐的沙发上一靠，先住她嘴里塞了一只。雅少笑她，敢情不给你吃，你倒没话说。霜儿就说雅少别理她。白杨就常说她这人疼不得呢，谁疼她她就怄谁……红牌拿枣儿塞她的嘴，催着她给雅少唱新学的《小忽雷》，霜儿不依，要唱《汾河湾》薛仁贵还家，倒是把红牌惊愣了，说这不是老头子唱的吗。解语在一边抿嘴笑，说是琴师教的，前日里还听他两个唱来呢……她想唱什么唱什么吧，你们一个唱挂帅出征，一个唱从军归来，可不是刚好。
霜儿说不好，薛仁贵还得有个娘子呢。
“合着就你事儿多，”红牌拽了张椅子坐到屏风边上，冲着她说，“喏，娘子在这儿呢，快唱！”
霜儿吐了吐舌头，刚唱了句“你的父嫌贫心太狠”，就噗嗤笑出来，告状说：“不唱了，她拿白眼珠子剜我！”
红牌拿她没法：“一到了这儿我可降不住她了……雅少快坐过来，看她还敢出幺蛾子！”那边雅少喝了口茶，慢慢走过去把红牌替下来，说，原来霜儿想让我来给你做娘子。一屋子人都笑，红牌往沙发里一倒：“放着这么好一个娘子，你再敢混赖不唱，看我和解语不拧你——一人拧一边儿！”
霜儿冲着雅少皱皱鼻子，马上又苦了一张脸，老声老气地唱道：“你的父……嫌貧心……太狠，將你我二人……趕出了……門……庭……”
唱完这长长的两句，小脸有些绷不住，冲雅少挤挤眼睛，继续唱道：
“夫妻……雙雙……無投……奔，在破瓦寒窯暫……安身。每日裡……窯中苦難忍，無奈何立志去投軍。”

大哥跟随大元帅革命的时候，新政府还没有成立，后来大帅往南京，大哥仍然留在北京……依稀记得复辟的时候老袁的人四处抓大哥，大哥只有十天半月趁着夜里回来看他们一趟。白帝那时候还小不懂事，赤鳞常常拿“你不听话，老袁就来把大哥带走”这类的话吓唬他。再后来大哥南下与大元帅会合组织护国，一路上危险重重，不得已把他们都留在北京，寄放在一位教书的朋友家里。临走的时候白帝拽着不让，大哥看着小小的白帝也实在走不动，只是反复地嘱咐赤鳞一定要顾好弟弟们。那天紫芒知道大哥要走之后就一个人跑了出去，自己把白帝连哄带骗弄到一边，后来的事也记不清楚……听极道先生说在弄堂里的梧桐树后边找着他俩的，他抱着哭得一脸花的白帝，自己也在掉眼泪。好像那就是他最后掉眼泪了。以后的生活并不坏，极道先生整洁雅致，对人也和蔼，除了有时候为了进屋脱鞋的事训人。

“……結交下弟兄們周青等，跨海征東把賊平……”

碧眼银戎还在空军参谋学院的时候，忙起来常常省吃饭。紫芒星痕总告诉后勤的人另开小灶，给他送到看着他吃完。后来好像校长还说过几回，隐隐记得说的内容：你们是本校革命军的同志，生活上不能不符合革命的精神……自然是等于白说的。银戎倒是说过还是不折腾了，让大哥在司令部还怎么说话。紫芒皱了皱眉：别说是校长，就是大哥来说，还能不让人吃饭了吗。没几天天尊皇胤去看他俩，特地提了这件事，郑重地嘱咐不要管什么革命的精神，让他俩互相照顾，学校里条件差，不要受委屈。从那开始两个人一直没有分开。

“……前三日修下了辭王的本，特地歸來……探望柳迎春……”
霜儿唱着倒是认真起来，稚弱的脸上显出不曾存在的风霜气。

“我的妻……你若是不肯信，來來來算一算，連……來……帶去……十八春……”
只唱到此，小孩儿天性立刻回转，跑走拉解语。

解语就在雅少那边站定了，随兴唱道：“只这流水溪堪羨，落红英千千片。抹云烟，绿树浓，青峰远……是一座空桃源，趁着未斜阳将棹转……重到红楼意惘然，闲评诗画晚春天。美人公子飘零尽，一树桃花似往年。”
她唱得清徐，虽是凄凉唱词，却教听的人不觉格外悲愁。
却是萧索今已惯。
一屋子人静了静，天老爷先说道，解语这唱腔，真不像她年纪，怪道看那些满人溜了鸟，家也顾不得回就去戏园子占座呢。解语红了脸，低头到霜儿身边坐下。红牌跟天老爷说今晚把解语逮着，歇口气一会儿还让她唱。解语就推她，说早知道今天你是一早儿打定了心眼儿要算计我呢。红牌回嘴说我怎么算计你，这兵荒马乱的当儿咱们还能坐这唱唱曲说说话，还有什么可想的，你还不让大家伙尽一回兴吗……

小骨

贰
正这时候，听楼上的自鸣钟当当地敲起来，红牌皱眉说，不是刚过整点，怎么这么快？众人静了一下，解语跟她说，数你净是忘了，这钟怕打雅少搬来就是坏的。红牌才省过来，说又让这瘟钟消遣了一回。天老爷磕了磕了烟斗，说回回要叫人来修，总是耽误。红牌就问怎么不干脆换了。天老爷摊摊手，说雅少喜欢这钟。
众人一直玩闹，看看夜深的时候，停洲就送红牌和解语回戏园子。霜儿原是说的要住下，临了又让天老爷拐去了龙王厝。雅少给他们送到门口，看着车子开走，红牌还从车里住外打手，让他快回屋。
客厅还在暗淡柔和的光影里，走马灯在转，如梦如幻月，若即若离花。他由着那灯继续转，一步步走上楼梯。二楼走廊一半悬空，一边是仿古围栏，俯视客厅；一边就是房间的门。正中两扇门之间放了一口老式自鸣钟，是这房子旧主人留下的，大约就是在原主人那里，也是当古董收藏的，钟盘上金色的箭头已经泛白，钟摆上也有锈点儿。钏壳子上雕的是天使长米迦勒与恶龙搏斗的场景。米迦勒左手持盾牌，右手执长矛，双翼并拢，长矛伸向恶龙怒张的口中。恶龙蜷缩在米迦勒脚下，米迦勒却望向空中……雅少穿过走廊，推开尽头的门，摸索着拧亮的壁灯。
写字台上，相框里的男人在他眼前清晰进来，回忆像原野上寂静的河流。

“……你不要多想，只是失踪。”
碧眼银戎把天尊皇胤手里的半截烟拿了往烟灰缸里一拧，说，这都上午第四支了，还说我多想。白帝先跟我去把失踪报了吧。
天尊皇胤说让白帝自己去，你别去，你这刚出院。白帝在一边说行了大哥，闻了一上午你的烟味，让他出去透透气。
在登记表的姓名栏填上“紫芒星痕”，想着最危险的一次，紫芒那边半边尾翼起火。银戎说跳伞，就听见通迅器里冒出一句，刚炸了他们的军火，你让我跳，别说你是我三哥。两个人都不说话，靠加速气流总算在烧到油箱前熄了火，开回基地还没停稳尾翼就崩下来半边。可那个时候他还平静，好像只要紫芒在他视线里，他就产生相安无事的错觉。
所以听到这消息的时候，他还没有想到“回不回得来”的问题，而是如果是自己和紫芒一起去……可他那时候躺在医院。之前出门的时候，也是偶然觉得不安，他有意站到天尊皇胤外侧，结果那天就发生了枪击。失去意识前只记得大哥给他按着伤口，快能把骨头压断了。
出事的原因最后也没查下去，那阵子学生怪大哥不抗日，委座怪大哥不剿共，谁知道哪边放的枪。碧眼银戎在医院倒是觉得所幸打到的是自己，要是换大哥躺这儿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儿。赤鳞那脾气肯定是要追查到底的，到时候还不把天捅下窟窿来。他跟紫芒这么说的时候，紫芒说你哪来这么多转弯，要真是军统会打错人？没准儿就是激进的学生。银戎叹了口气，那更不能查了，人家这不是为了爱国才开枪。紫芒说那你自己去跟大哥说，你进手术室的时候大哥就说了，查着谁崩了谁。到了晚上大哥到医院，听了他这个意思静了一阵子，说，这件事你不用操心……银戎一听就知道大哥摊上兄弟的事儿就不讲道理的毛病又犯了，只能继续做思想工作，记得自己还说大哥这行为对不起九泉下的大元帅，简直是土军阀什么的。紫芒在一边劝大哥：他自己想白吃枪子，你管他干什么。你看他连大元帅都搬出来，快赶上那时候校长训我们两个没革命精神的劲头了。大哥就说紫芒，你顺着他说话也得有个原则吧，怕他以后不让你碰还是怎么的。紫芒被噎了一下，最后说，你知道他，他心里装着这个事没法休息。今天下午已经痛了一回打了一支杜冷丁，你想让他等会儿再打第二支？
大哥说了“追查的事就先放一放”，走了之后，紫芒跟银戎讲你想劝大哥，就得像这样得抓着他弱点。银戎闭上眼睛，说大哥这些年变了，实在消磨得厉害，不像当初护国的时候……紫芒说时局这个乱，谁不消磨。你和大哥是最要抗日的，反而被人放冷枪。要知道这样，还劝委座什么，大家一起坐等日本人打进来，被逼到山里去学中共打游击算了。银戎说就你还打游击，给你一把汉阳造，打一发要拉一下枪栓，你能拾掇得下吗。紫芒让他少抓他话柄，又催着休息，拿起他的手放到嘴边，却只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，要他立刻闭上眼睛不许睁开。不过银戎在他侧身拧灭台灯的空当又偷看了一眼：他高大的身躯在病床、床头柜和椅子凑成的狭小空间运转不灵。因为怕晃到银戎的眼睛，灯罩对着床头的一边搭了一条印着红十字和教会标志的手帕，联想落在手上那虚张声势的一吻，他现在还真是一级保护品种。
入了冬，委座终于是为了抗日的事下野一阵子，再上来的时候快要春节，正最冷的时候。也就是那几天，淞沪打了起来，要紧急支援，紫芒从基地直接走，第二天白帝才到医院来跟他说的。
手上拿着笔，想着每回有出事的人，来登了这个记，不久抚恤金就发到家属手里了，他和紫芒去过空军眷村，看那些女人有的哭背过去，药都灌不进……出来的时候随口问白帝，到底怎么摔的机。他和白帝出来，也为着这个，要是问大哥，肯定没实话。白帝说打到后来电台都断了，两眼乌黑，听前边回来的人说是突袭返航的时候给截上。
果然是摔机了，银戎抬头看看天上，换其他人这种情况直接报殉国。那人的死性，当年在阎老西的地盘上都不弃机，别说是日军战场，这个失踪，只是说起来好听。他却是在心里冷冷地下了这个结论。以后还得在大哥面前装不知道，不然白帝这个说漏嘴，又得挨训。
∧∧∧

天亮的时候，停洲听楼上没动静，知道昨天闹得迟了，雅少多半要过午才起身。他把客厅的门窗先敞了，看院子里种的白的红的红白各一半的晚香玉开了一夜，都闭了。

小骨

叁
身后包厢的门一开，进来一股子凉风。雅少给惊得转过身，才看到进来的这人，猛然一见，还真像个幻影。枪击的第二天，他终究是到这个包厢来走走，就找着了桌子下面用胶带固定的伯莱塔。
想那人是不会冒险带枪过警戒线。是把好枪，安置得上心，应是会回来取，所以他在枪筒里塞了卷字条。
那人就如期而至了，也不怕是下的套儿。
打推开门，雅少身子转过去，两个人目光就粘一块儿，管距离角度怎么变，总有线儿牵着似的。最后还是漠刀绝尘先开口，问他，找我干什么。
这个说话法儿不像初见，倒像很多次紫芒从机舱里探出半个身子，在指挥台冲他打手势，或者回到居所把制服往床上一扔时的口吻。
就算心里明明白白放着他的轮廓和神情，每次都从心里看着，等真又到了眼前，还是疯了傻了，只顾盯着，能把他看到眼珠子里边多好。
台下解语正唱：知他是团圆也梦也，烦恼也醒也……

天尊皇胤把碧眼银戎单独叫去，给他一份日军俘获中高级将领详细名录。
碧眼银戎拿着名单，却没有看，只说，大哥瞒着委座，和第三方做这样的交易，不好。
天尊皇胤听了这话什么也没有，也不催着他看，猛吸了口烟，忽然说，银戎，你们四个里边，赤鳞最大，有起事情来，我习惯和他商量，顾着他的意思；白帝最小不用说，紫芒那种不声不响就能闯祸的性格，让我不能不暗里留意着他。也只有你，这些年过了一回想，大哥对你最不好。
碧眼银戎摇头说，不，大哥。
天尊皇胤摆摆手，说护国的那些年我不在你们身边，可也知道赤鳞那时候的想法，总觉得是寄人篱下。他又处处要强，不想给人添一点麻烦，所以对你们几个，有时候严苛得不像个当哥哥的样子。白帝还小又受不了他，你呢一边要顺着赤鳞的意思，一边又心疼白帝，有时候也不得不为这个招着赤鳞那个脾气。也就是紫芒那时候知道对你好，可他那个自说自话，对上赤鳞又是说一不二惯了的，两个人犯起冲来最后还是你在中间受委屈。这些风悦都在电话里提过，我也嘱咐他说着赤鳞点儿……
碧眼银戎说，大哥说什么呢，二哥撑着那些年有多不容易，你都不知道。就说现在，不让你操心又能帮你一把手的，不也是二哥吗。
天尊皇胤叹了一声，说不提他，名单……你也猜到了，里边没紫芒。
碧眼银戎就笑了，说没有不是挺好，他要真给人抓进去，我反而该高兴？

漠刀绝尘说，放枪的时候听到下边乱，还想这谁来得准点儿，帮我的大忙。
他点了支烟，随手把烟盒子当啷丢在桌子上。盒子是铜的，浮凸着白头海雕的形象，一双锐眼巡视平静的海面。

在美国培训的时候，那边有个技术顾问叫央森，送给碧眼银戎一只精致小巧的香烟盒子。碧眼银戎当时问他，你不是又想让我给你做Model吧，上回紫芒不是说了，会让你生一种鼻青脸肿的病……央森慌忙摇手说No，只是为了纪念，没有别的意思什么的，还说God, 千万别让紫芒中校知道。
碧眼银戎把礼物接过来，轻轻按动，海雕倏地张开翅膀，一支烟就弹出半截。
后来紫芒见了，说猜也知道谁送的，没收。

漠刀绝尘把烟盒子推到雅少面前，海雕张开了翅膀。雅少看着它微笑，摇头说戒了。
“烟这种东西，看你就觉得不该沾半点。你为什么盯着这个盒子？”
“因为很漂亮。”
脑子里响起的却是紫芒的声音：一个烟盒整得跟个导弹发射台，这就是烧的。

漠刀绝尘说这是从我大伯抽屉里翻出来的，你喜欢就拿着。
雅少给他推回去：“都说了戒了，你让我重蹈覆辙？”
“也对，”漠刀让那只雕像个傻鸟似的刷刷拍了几下翅膀，把盒子里的香烟都抽出来，说，“这样。”
雅少不得不把那盒子接过来的时候，听见漠刀淡淡地说，其实每次看着它，心里都会难受一下。
“可能因为会想起大伯来。”
“但怎么都是大伯的旧物，舍不得扔掉。”
“所以现在给你，觉得是最好。”

临走之前，他说，希望以后可以常见面。

也不过是约在第二天。
漠刀说房子很大，布置得很上心。
雅少让停洲给他倒上橘子水，说客厅都是海大哥张罗，要是卧室，你就知道怎么个乱法。
漠刀点头说天老爷是难得义气的生意人，道上口碑很好。
雅少笑，问你接过他的生意吗……啊，这个不能问是吧。
也不是完全不能。
雅少叹了口气说，不能揭义兄的短，现在算是苟全性命于乱世，全亏义兄。
漠刀嗤地笑了出来，说怎么不是混，干说些有的没的——天老爷没法常来吧，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，不害怕？
“我又不是小姐太太，再说还有停洲照应着。”
“外边的人说，海派天老爷金屋藏娇。”
雅少喝着橘子水，说道上的人挺有想象力和浪漫情怀，难得，在这么苦的时局要保持。
漠刀说没办法，不杀人的时候，总要有消遣。你呢，不在群芳谱的时候都在这里，也够有定性。
雅少说了句差不多，出门就是戏园子那里，龙王厝都少去。白天睡觉，晚上写点东西。
“啊，写什么？”
“武侠小说。”
“那真好，我记得有本小说叫《割梦刀》……”
雅少听了抢着问他，先生，你有一把割梦刀吗。
两个人相对而笑。漠刀就问你的小说呢。
雅少说昨天睡得迟了稿子都散在屋里，你跟我到楼上去拿。

小骨

肆
漠刀绝尘跟着他上了楼，他屋里窗户裂着点缝，白色的丝绒窗帘拉到一边，窗纱微微拂动。靠窗放着三个抽屉的老式写字台，双人床上丢着一条素色格子毯子。手稿在写字台上散着，有几张给吹到地上了。漠刀看那地板磨损得厉害，接缝的地方都生了毛刺，说敢情这是你义兄管不来的地盘？
雅少说早前住在柳园子胡同，就是这些家当，打那里直接搬了过来，就除了帘子是新的。旧的那条给红牌拿到戏园子去挂了，换行头的时候用。
漠刀点头说这里更像人住的地方，就是……这写字桌上怎么还画着地雷？
雅少瞄了一眼说不是地雷，是霜儿画的龟兔赛跑，你指的这地雷是乌龟，兔子在桌子那头呢……华北失陷那年，从天桥把她领回来，可能是一家人逃难的时候，走丢了的。
自然说起霜儿的一些事……说起那个时候带着她在胡同里住，最怕的就是冬天，窗户纸不牢，屋里跟外边差不多冷，睡觉的时候把能盖的都给她盖上。冻病了几次也没闹过，小姑娘淘是淘，可是懂事。他自己那时候话少——比现在可是少得很了——小姑娘话都说不成溜的时候就整天哄着他高兴，回想起来，都不知道是谁在照应着谁。漠刀听着他淡淡地讲着，最后跟他说，你真该有个女儿。

我倒是想。说了这话，可又摇摇头，其实现在这样更好。你呢，成家了吗？
漠刀给他问得失笑，反问，你看我像？我是个没定性的人，过一天算一天……也没你这么好性儿，我拿小孩没办法。
雅少说，看出来了。

住极道先生家的时候，邪影白帝总是去了西屋又要去东屋，出了东屋再到胡同口去。看那个意思是在找大哥，可又不说，只到处找不到了又要哭起来。碧眼银戎得一个劲儿引着他玩玩这个摸摸那个，转移他小脑袋的注意力。要是银戎出去买个东西，紫芒就看不了他，哪怕一小会儿的功夫也能给哭得脸上泪印子一道一道。

这时候停洲上来，说霜儿在龙王厝那边呢，要去看电影。天老爷抽不出空来，让那边的人带着去又不放心，刚来了电话看他能不能开车过去。
雅少说那你去吧，我这没什么事。你看着她，别让她磕着碰着，现在不太平，路上小心。
停洲下去之后，漠刀说这里不比戏园子，没个别人了，不怕我另有企图？
雅少走到窗户前边，看着汽车开走，转身上看着他，问，你有吗？

有。
说了这个字，漠刀绝尘伸出手来，拈了雅少脖颈里一根掉落的头发。
一触即收的手，温度却好像粘在脖子里了。
失神的工夫，漠刀绝尘猛然箍住他，舌尖欺进嘴里。

极道先生房子后面的树底下，紫芒星痕说三哥，你让我亲一下，我以后就不跟二哥顶嘴。
……等亲完了，银戎有点反应不过来，说，以为你要亲的是脸。
是不该再把你当小孩了。

漠刀绝尘下死劲吻着他，带着他后退到床前，伸手解他的扣子。手伸到衣服里突然一停，把衣服揭了，问，你身上怎么会有枪伤？
雅少说，非得挑现在问这个？漠刀静默，嘴唇直接印到了肋下的伤疤上……等两个人都把衣服甩一边腻到一块的时候，却忽然又问，你这伤没问题吧？
雅少闭上眼睛，说想打你，你认真点。脑子里转着紫芒最后一回到医院的情景，临走前俯下身来又直了回去。碧眼银戎说你至于吗，我还没那么碰不得。紫芒说怕大哥知道毙了我，算了，以后反正能饶回来……他一伸手把漠刀的头按在自己胸口，腿直接勾到那副熟悉而陌生的身体上去，感到漠刀颤动的舌尖在皮肤上游移探索。

漠刀绝尘听见雅少隐约地轻叹了口气，抚着这副微微起伏的，他渴望占有的身体。从群芳谱杀人的时候看见这个人进来，就分神地想要接近他，近得不能再近才行。结果没多久，做梦一样，能和他说话，触碰他，嗅着他最亲密的气味……手从躯干滑落到双腿之间隐秘的所在。男性的欲望，他本来觉得这是个麻烦东西，发起脾气来狰狞丑恶，就是自己的也没有不同。但是手底下躯体的任何一切只让他感到沉溺的爱和依恋，只是倾听渐渐急促的呼吸，感受因自己的爱抚而生的寸寸变化，已经是莫大的幸福。
雅少侧了头，这迷乱的感觉离开他太长时间了，遥远得让他怀疑。躺下的时候他没有时间考虑自己会不会已经没法做这样的事，好像随着那人的消失他把那些爱和欲望都一下子忘了一样，那个人组成他的生命和相关的本能似的。漠刀把他压得深陷到床里，好像要把他们的骨和血都压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一样，最后进入的时候，手腕都快被攥折，倒是没觉得什么，只顾着手疼了。紫芒星痕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的时候笨得让人想打他几下，大约只有碧眼银戎的好脾气，慢慢地由着他折腾来折腾去，最后竟然还真给他吃掉……背上都是汗，和床单紧贴着，热得很了，可是不能动，气喘不匀——这时候要能喘匀了，倒是怪事。漠刀的呼吸都浇在他脖子里，身上……目光转上去，看着那张脸，却又突然之间不敢再看，闭了眼又睁开。漠刀舔舐他汗湿的耳际，松开他的手，慢慢把他的脸别过来。那双眼睛仍然平静，只是有些湿润，脸颊上沾了头发丝，反而有一种奇异脆弱的优雅。唇色比平日里略深了一些，好像连浮凸的阴影也变得浓重，只是仍然淡淡地抿着。只是抿着，倒像是引着人用力吻上去、把它撬开似的。漠刀这样做的时候，脑子了里蓦然闪过什么似的，雅少微抬起脖子来迎合着他的吻……紫芒星痕头上蒙了毯子蹭到闭眼躺着的碧眼银戎身边，问他睡着了吗，连他一起蒙住就找向他的嘴巴去，碧眼银戎从不睁开眼睛，只是会抬一下脖子。这吻一直舍不得断了，就这么拿唇齿堵着他，直到感到身下的躯体有些气不顺微微抖颤，才不得不先放了。嘴角银丝闪动，雅少眉头微微蹙起来，这表情与对紫芒的歪缠既不耐又纵容着的碧眼银戎仿佛重合起来。——吻得又急又欺，雅少低头看见自己皮肤上的点点水迹，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在绷紧，引动尾闾以下突然的刺激，一时没压得住，出了声。漠刀慢了动作，一手安抚着他，一手探索到交合的隐秘所在，雅少把头抵着他坚实的胸前，头发顺下去盖了脸，肩头颤动，却没半点声息。
……
紫芒星痕说又毛病什么，整这个难受，像是我在欺负你。碧眼银戎说不出话，毫不客气直接给他背上挠了一道。紫芒星痕一想这劲儿还挺大的，没问题，压着他继续折腾。
……
漠刀的手探到那里，把他的腿从跟部稍稍抬起来，却也不敢使劲动他，手底下柔软滑腻，他和枪械打惯交道的手都不太敢碰上去。可他也知道，身下的人让他为所欲为，总不会怪他——只是这样十分坚信。漠刀心里叹了口气，稍稍从那副身体里退出一些，雅少唇角上沁出细细的汗滴，只是安静顺从地躺着，只这时候记起自己是正在被占有的，仍然在费力地呼吸。想不清自己这样做，难道只是为了“饶回来”……不过也值得了，管为了什么，总是值得。漠刀握住他瘦硬得有些伶仃的脚腕，抬起他的腿来重又进入到深处。这副使他沉沦其中的身体，足以陷在里边忘记一切，只剩下眼前此刻的接近。释放的时候他搂紧了雅少，眼皮重重地合上，将这个世界毫不犹豫地关在外边了，只剩下黑暗透顶的纯粹的知觉……以至于睁开眼睛的时候，感觉好像昏迷中苏醒的泅水者。而雅少好像打捞的人一样，缓慢地抚摸着他湿嗒嗒的身体。

碧眼银戎喘息平复，低声说，压死了，还不下去。紫芒星痕哼了声，说有这么不厚道，得让我回过气来吧……还没说完就给掀下去了。

雅少裹了浴巾歪在圈椅里，看着漠刀绝尘麻利地抽了床单换上新的，大约做得多了的事情，始终残留着熟练的意味，这背景又和紫芒星痕重合起来，甚至他转过身来，发现就是紫芒……
漠刀绝尘转过身来，一边眉毛动了动，问现在能说你那枪伤怎么回事了吧。
雅少说还记着呢……没什么特别的来处，就是挨的黑枪，算算有十年了。
漠刀绝尘铺好了床，说挨黑枪也得有个由头吧，比如为了女人什么的。说着把雅少从椅子上搬到床上去，拨弄着他的头发。
雅少说为女人挨黑枪，还得是你这副德行。漠刀绝尘说这不是因为对着你……我看着你就想祸害祸害，有什么办法。不扯了，到底为了什么。
雅少出了口气，说我年轻的时候在军队呆过，你可能看不出来。
漠刀说真不像你会呆的地方，你在军方干什么？
还能干什么，服从命令，杀人，破坏。
漠刀看着他的脸，目光又落到那双静止的匀称美丽的手上，把它们拿起来。雅少笑他说别看了，就有磨的茧子，这些年也早下去了。
况且，练习用枪的时候，大哥总看着他戴上手套。
漠刀看了半晌，说你手腕上这青的一道怎么回事，我记得来得时候还没有。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
小骨

伍
自己觉得没有什么问题，半夜里身上还是烧了起来。雅少晕眩着摸开壁灯，挪下床去喝水，看看时间是一点多。他拉开窗帘，影影呼呼地看见汽车停在下边，隐约记得停洲十点多回来——反正把霜儿送回群芳谱去，总少不了在那打几圈牌。解语和白杨不会打，所以给红牌逮着停洲的时候，那是非凑一桌不可的。
漠刀吃过晚饭走的，走前挺不放心安顿着他睡下。雅少说没什么事儿，看整这个虚活，你回去吧。漠刀说反正我不走，你就支楞着消停不了，那我明天下午过来吧。
雅少侧头想了想：明天下午说的带霜儿去马场的。一说给漠刀吓的立刻强调，你不能骑马知不知道。雅少说知道，我在一边看看还不行，反正是义兄的地方，自然有人照应着她——明天你别来，后天。
三催四催，总算是把他折腾走了。

停洲回来的光景，听他在卧室门口轻轻敲了几下，自己半睡半醒的，大约答应了一声，停洲道他睡下了，也就下去歇着。

这会儿烧得醒了，却没了睡意。听着外边那口旧钟铰链似乎又挂住了，呼噜呼噜地响，跟人生病咳不出来似的。他披上外套开门到了走廊，俯下身打开钟壳子，伸手拨动那生了锈迹的钟摆，把它从病患中暂时解救出来。那钟大约很感激，当当地立刻敲了十来下——反正这玩意早已经到了想起来敲的时候就敲的境界。雅少手扶着钟壳子，听着它一下一下的敲，好像失踪的时间又回来似的……紫芒出那个事有两个多月，碧眼银戎都安生地一天一天过，就一晚上突然梦见那摔机的人好模好样地回来，穿着整整齐齐的制服，白色领线在月色下发光，什么也不说，就看着他，抓着他的手，可那手上温度分明一丝一丝地退走。碧眼银戎给他抓着，躺在床上魇住了似的一动也动不了，发不出声，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喊，这是最后了……这是最后了……
他醒得整个人水里捞出来似的，睡衣都给冷汗粘身上，连个愣神的工夫也没有就直接拿出枪来，把子弹装满，把它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。就那时候听到挂钟敲了十二点，成心留住他似的。怔怔地听着，这样的钟声本来只有新年的时候才会格外留意的，他举着枪，手在扳机上，脑子里闪过印象中的新年的情形。想到极道头一回到他们家去的那年，那时候大哥还没南下呢。也是半夜的时候，饺子煮出来极道先生拣出那些煮坏的数落大哥，说他一看就上不得台盘的烂出手，包十个九个坏。后来他和紫芒刚到总部的那会儿——那一年年关也是人都齐了的时候，捞出饺子来大哥很高兴，因为坏的也有紫芒包的。极道先生马上就抢白他，说人紫芒是包得馅多。紫芒说这是航校包饺子比赛第一的技术。大哥立刻噎他，说那是老三没参加，再说航校一帮都是什么烂出手，我还不知道吗。还有另一年洛杉矶的平安夜，友谊旅馆，他和紫芒准备回国的时候。旅馆的地下酒吧坐满了客居的人，有个年老的黑人唱着舒缓忧郁的歌……后来他们回到房间，在留声机低回的音符里跳舞，听着房间里回荡的轻缓的脚步声。也是那个晚上他和紫芒终究做了越过边界的事情……一想就再停不下来，也不知道怎么昏昏沉沉把枪放下，又睡过去了，直到听见集合信号，一个激灵挣起来，只管忙手忙脚地洗漱收拾，晚上的事一时好像也记不清楚了，没发生过似的。那天有一批鹰式战斗机从美国维修返回，两批飞出去远距轰炸，四架起飞侦察，运输的趟数太多还没算——不知不觉在电台、指挥中心和停机坪打了好几个来回。中午又临时紧急通知，有架运送重伤员的C-46，救护车能调的都调了来，不光卫生员，地面和空中人员没任务的都在起降场待命，恨不能飞机没停稳就抬人救人去，架势快赶上打仗。这光景什么都忘了，见那么多血眼睛也麻木。等这事过去，刚走到洗漱间，眼前就黑了。
意识回来的时候听见二哥说，这不是正怕他闲下来多想，他现在这个恢复情况，让他出任务又不放心，就先在地面协助。
大哥说你也不想想这什么时候，地面的事儿腿都能跑断。他这晕的也是，刚好医务的人都去送伤号的点儿上。
赤麟说，挨那一枪，又赶上老四出事，他再怎么强撑着，也是受不了。
大哥叹气，把他身上的毯子又往上拉了拉。

碧眼银戎睁开眼睛，视线慢慢由涣散集中起来。天尊皇胤问着他头还晕不晕，又埋怨他都是自己作的，早中饭都不吃，晕了赖谁，让他先喝点淡粥，想吃什么再让做去。
一见他醒了，紧张抑郁的语调立刻收了起来。
碧眼银戎听着，想了想说上回极道先生来的时候，在大哥家里吃的红豆饼不错，一直挂着。
天尊皇胤说那你怎么不跟我说，干挂着？那是家里的厨子做的，出院的时候就说让你住那边去，非跟我拧着要回基地……要依着我不早吃着了？
食物才是最没有办法、最虚弱无力的安慰，现在刚强的大哥因为得以满足自己这样的愿望，显出类似如蒙大赦的态度，可见为自己的状况担心到了什么程度。
可是，失去紫芒星痕，他还能把悲伤绝望再压抑到什么程度呢？
他还活着的理由，也不过是想到自己扣下扳机后的下一个新年，两位兄长与白帝要怎么过。

这时候邪影白帝推门进来，向赤麟打个立正，叫过大哥二哥，走近说电台那边一直走不开，现在才跑来，问三哥没事了吗，什么时候醒的。赤麟跟他简单交待过，说明天你请假，陪着你三哥去趟医院。这段时间你就搬到东区，和老三一起住，他现在身体不行，身边总得有个人。
碧眼银戎想不到突然来这一出，说他一个人住惯了，东区到电台又远。再说电台的事没个准点儿，半夜里也能给叫走，这阵子又忙，你们别再把他给折腾倒了，我不是更闹心。
炽焰赤麟说那边我打过招呼了，紧急任务不叫他。我那还有自行车，后勤部的人会给捎过去。
可能的问题倒是都算进去了，碧眼银戎一时想不出反驳的。
就听见白帝轻轻吐出两个字，不行。

天尊皇胤说想想就后怕，玩枪这么多年了，可在老三枕头底下看着那玩意儿，真给吓蒙了。又说，当时脑子烧了，才让他一人儿住原来的地方。

小骨

陆
白帝说你们看着我干什么，白天我到三哥这儿来，就晚上回去睡觉还不行？那边离电台近，人手不够的时候赶得过去。
天尊皇胤倒没说什么，赤麟说这小白眼狼，你三哥给你挡过多少打，让你伺候他一阵子还成事儿了。
白帝说不都是你打的吗，还好意思说呢你。
等他出去了，赤麟说这小子……只等着人疼他。
天尊皇胤说他这不是惦记着电台。
赤麟说行，反正他三哥没那电台大。
这时候红豆饼从公馆送过来了，放在保温桶里还热着，就是闷得稍微有点泛。桶里下面一层小笼扇上还放了两个小花卷，几只素饺。
碧眼银戎说该叫白帝等着吃几个再走，忙大半天了。
赤麟说你当他跟你似的呢……那边厨子做的东西他早吃不稀罕了。
碧眼银戎吃着东西说，人白帝的想法没错，我这本来就没事，都你俩虚活出来的。明天我自己去医院，骑自行车去。
一下子天尊和赤麟都快点说，可别了，就你骑个车子我们看着都害怕。
碧眼银戎一想也是，小时候洋车子的稀罕东西家里没有，后来从航校到基地，一直用不着自行车。反而是在美国的时候起了玩心学会的，回国以后还特意骑了一回，结果全家人都说还是开那带翅儿的牢稳些，这俩轮儿的你拾掇不了，快下来别摔了。
碧眼银戎说那明天肯定有人到医院看伤号，刚好把我捎过去，真不要让白帝请假了。却想着自己怎么就骑不好自行车呢，紫芒那时候倒是一学就会，当天都能后座上带人了。
赤麟说得了，你就是要把他惯到说一不二，我可不管了，问大哥。
天尊皇胤说那行，明天叫个副官来跟你去……不吃了？
赤麟说怎么吃这么点儿，你这样怎么……下文给天尊皇胤截住，说这你还不让他随便，你看他这会儿精神好一些了吧。
赤麟说好个鬼，我看就剩俩眼珠子。我们该走了吧，让他再睡会儿。
碧眼银戎说别净咒我……你们忙去吧，都赖我这里，司令部那边的人早跳脚了。
天尊皇胤刚刚稍微放心，说那我和你二哥也走了，自己好好休息。说这话的时候忽然把手习惯性地往枕头底下一放……碧眼银戎猛然想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，眼睁睁看着大哥脸色当时就变了。
天尊皇胤把那枕头底下的东西抽出来，星牌全自动手枪，子弹全满，很沉。
什么也没说，就当面把子弹全拆出来，回头对赤麟说，找出这屋里剩下的子弹，连枪都收走。
碧眼银戎低声叫了声大哥。
沉默。
里间赤麟碰倒了什么东西，哗啦一声。
碧眼银戎低下头，说以后不会了。

他忽然想起还没有紫芒和白帝的时候，自己做错了什么事，大哥从来不说他，只是不看他，也不和他说话。一直到他抽抽答答地说“我以后不了”，才会突然转过身把他抱起来。

天尊皇胤说你先躺着，马上会有车来接你到公馆去。
碧眼银戎还想说什么，猛然看见赤麟站在里间门口向自己递眼色，叹了口气，点头。

……
等车开走了，天尊皇胤点了支烟，说脑子烧了才让他一个人住这里，你那时候也不帮着劝劝。
赤麟说这事儿本来就不能全依着他，我说了多少遍了，现在还能赖我？
天尊皇胤呼了口气，说玩儿枪这么多年，可在老三枕头底下摸着的时候，真是觉得害怕了，看着就心里打扑腾。
赤麟说他不是打小就这样，有什么事一个人躲着难受去，有多难受，看不出来。
天尊皇胤看了看那还在桌子上的一排子弹，惨笑一下坐在床头，说他这是打着谱儿想把自己打几个对穿还是怎么的……想死想得这么厉害，生怕死不了？

碧眼银戎下车的时候还披着天尊皇胤的大衣，一帮副官连厨子都在大门前等着，很折腾地给弄到楼上去，接着睡了。第二天的医院最后还是白帝陪着去的，赤麟表示现在反正不用搬到东区了，非得让这小白眼狼请假。
回到公馆大哥也不让再去基地了，就在屋里看书，有时候下去围着公馆骑几圈车子，倒是慢慢地有点进步，一只手也能骑，不过不能让人看见，没人的时候偷偷撒手。有时候骑得快了，就觉得紫芒星痕在后面跑着扶着车后座似的。他刚学的时候，总要蹬很快才保持着平衡，紫芒还怕摔了他不得不跟着跑，完了说在航校练体能都没累成这样。其实那辆自行车矮矮的摔不着人，是绿色和紫色相间的，回国的时候送给了那边一个军官的小女儿。

那天检查结果出来，天尊皇胤拿着血常规说出院的时候还正常，怎么现在又成贫血。赤麟说当时给他输了那么多现在看来是都折腾回去了，他这就是累的，那边白天事儿多，晚上飞机上来下去的能睡什么觉……一致认为，坚决不能再住回基地去。碧眼银戎听着，顺着，这样休养了半个月，再提出“回基地”的想法的时候，天尊皇胤说已经给你联系好了，你去航校带学生，仍然住我这边，会有副官送你去，晚上再把你接回来。
碧眼银戎说怎么整得上幼儿园去似的，就不能让我自己骑车去？
就听见大哥回答得很干脆，不能。
带着学生，倒觉得时间好过些，而且在航校，走哪反正都是那个人的影子。中间央森随着一批专家到基地来了一回，还跑去航校看他，一见就说GOD，半天憋不出一句中文来。碧眼银戎笑，问他这些年又给多少美人拍了照……最后答应，让他拍一张照片，反正现在也没人会让他生那鼻青脸肿的病。拍照的时候，就差不多是热时候了，一转眼几个月已经过去。在战争的时代，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，几个月已经不知是多少轮回。碧眼银戎带的第一批学生，已经有很多被急召去执行任务，没有再回来。只剩下他自已，生活在时间停滞、无悲无喜、隔绝了战火与尘嚣的，一座世外桃源。

小骨

柒
第二天停洲来敲了两回门，听不见动静，进来就给吓了一跳，给医生和龙王厝各挂一个电话。天老爷先到的，看人陷在床里，头上身上都是冷汗，病态地睡得很沉。叫停洲绞了手巾给敷在头上，正愁着，天不孤提着药箱来到，二话没说先打了一支退烧针，人还是不醒。停洲看着难受，说怨我不上心，要早进来看看不至于人都给烧迷糊了。天老爷说赶上你昨天出去……这病来得也是凶。
那边天不孤翻腾着药箱，捋着头发，慢吞吞地说，看不出他这烧怎么来的吗。

烧退得差不多了才醒，没力气，手都握不起拳来。手腕上的淤青搽了药，身上睡衣换了，醒了就挨数落。天老爷说有你这么拿着自己不当的，停洲在一边劝着，都没事了，别再说他。
听见高跟鞋嗒嗒地上楼梯，外面说没事个鬼。
雅少眼一闭，心里就发怵。
红牌端着碗药汤进来，往床沿一靠坐下，说，就再怎么着，也不带这么由着人说怎样就怎样的。还说没事，光看看这手脖子给整的吧。
雅少苦笑，跟她说别抓着我手甩过来甩过去，疼。
红牌说现在知道疼了，早怎么不知道。这还是手脖子，摆着的地方都能祸害成这样，那不摆着的地方还不知道怎么遭罪呢。
停洲说你快把他手放下，还越抓越来劲了，还说人漠刀呢，我看你自己也能给捏出个印子来。
红牌放下雅少的手，在手腕上抚了一下，拿了勺子在药里调了调，端起来说能喝了……你别伸手，就你这手还不给连碗打了……你说可不让人气不过，在咱们戏园子杀人惹乱子也就算了，又来这么一出……
停洲截她的话，说行了让不让人安心吃药了你。
红牌说这是让他经心着点儿，本来身子就这么个破底子，那以后要照这样再来几回他还要命了不要？你少帮着和稀泥，我这还没赖你呢，你在这边管什么事儿？那破钟还能弄出个响儿呢，你就那灶台上的菩萨，房子着了光看着是吧。
把停洲噎得下楼准备晚饭去了。天老爷看了看怀表，龙王厝这阵子不平静，还得走，让红牌在这陪雅少呆着。
只剩两个人，红牌倒是静了，只端着药碗一勺勺地给他喝下去。末了说昨晚上也是不该留着停洲打牌。
雅少笑，说你就非得赖了这个赖那个才安生……解语和霜儿还不知道吧？
红牌说，知道你有点感冒。霜儿要跟着，那会儿我不知道你的情况，硬把她留下了。现在看看你的样子也没很少儿不宜，就让解语唱完了晚场再和霜儿过来。
……

本想着会有一阵子见不了漠刀，第三天倒没想到那人不听嘱咐找来。倒是幸亏红牌前脚刚走。
停洲把人带进来，掩上门出去。漠刀靠近来俯下身，拾起雅少的手来，看着他的脸，说怎么弄成这样，这回我还真把你害着了。雅少说现在，反正是闹了什么小毛病都慢慢发出来，大事没有，就是拖沓着。漠刀双手搭到他的肩头，说着急什么，慢慢地让它好。雅少抬眼冲他笑，说你不知道，我是病怕了，一病就给人管着，没得由着性子来，我可受不了。漠刀说我知道……二十三岁那年，生了一场大病，之前的事都不记得。现在最早的印象，就是那时候给父亲和伯父逼着吃药，就后来能起身，还是给他们管着，走路不能快，不能吹风，更不能情绪波动——你说人给管成那样，不闹脾气才怪。父亲还好说话，伯父是医生，在这事儿上说一不二，就是跟父亲吵也非得让顺着他的意思。雅少抚着他的头发，问那现在已经完全好了，说实话。漠刀勾住他的脖子，低头说你看我要不好，能出来害人吗。慢慢地靠近他的脸颊，看那眼眸因为虚弱的缘故总像蒙着水汽，他一手轻轻扳过雅少的肩膀，一手托住他的下颔，嘴唇覆上那微张的口，没用什么力道，那人柔软疲倦的唇舌配合地回应着他的爱抚。漠刀一径吻着，完了又把额头贴着他，静在那里。雅少说怎么了小孩儿似的，想起生病来难受了？漠刀绝尘直起身子来，离开他的身体，说不是，是要赖一会儿才舍得放开。
雅少给他说笑了，至于吗你，看你这点出息。你生病那会儿离现在多久了？
漠刀往窗外看了看，想着说当时迷迷糊糊的，一时还真记不得……父亲出事那会到现在是九年，病了半年多，这么说是快十年前的事了。你怎么了？
没什么，一个人生着病，很难熬吧？
也不全是，至少有父亲和伯父，从来不放弃我。生病到后来，有个邻居家的朋友，常常过来和我说话，虽然是些有的没的，但也好过了很多……身边有个人，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的吧。倒是你，怎么一个人躺着，我没来的时候，让停洲陪陪你不好？
……我这样惯了，一个人想想事情，也就忘了时间。

小骨

捌
又是夜半，一个人静躺着的时候，想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。窗帘拂动，仿佛就看到了紫芒星痕一身戎装的影子，仍然是那样不动声色、显得孤冷不合群的表情，只是因着与他相连的昨日的世界，染上一层无形的毒质的抑郁气息。
想着那人从没向他说过半句“喜欢”之类的话，只会一言不发地拽过他去抱着，要他的身体的时候，总带着任性。天上的紫芒星痕被看成天生的猎杀者，国军的空中战神，可在他面前的眼神流露着不确实的脆弱，甚至他在战术上的冷酷和反应迅速，也与这种性格里的神经质的敏感脱不了干系。紫芒星痕对他的依赖，超过任何人。就像现在，就算忘了自己是谁，仍然本能地晓得要爱他。

碧眼银戎在航校呆了半年，倒是有一次差点又回基地去。那阵子山西打得不可开交，要空军支援，带队的人要有经验，战术要灵活，要熟悉地形。当时中原大战飞山西的一批人，还在的作战记录最好的就是碧眼银戎，那边的司令长官查了记录，点名想让他去。这事天尊皇胤根本没想让他知道来着，是校长那边露了点口风。碧眼银戎心里稍微合计一下，想起那边战区长官当年做过大元帅的护卫，估计对大哥的脾气心里有数，想从校长这边转着弯争取自己。校长也没说他该去还是不去，没说什么革命精神，只说山西打得很不乐观，叹气。
晚饭收拾桌子的时候碧眼银戎提起这个事，就觉得屋里气压猛地一降。大哥静了静，问他，这谁跟你说的。
碧眼银戎说这是公事，总该让我知道的吧。
天尊皇胤淡淡地回了一句，你现在不在基地编制，这是秘密。
碧眼银戎没办法，说那你把我扣起来得了，免得泄露你的机密。
赤麟在一边笑，说看看，老三也有脾气了。
大哥在沙发上坐下，说银戎，这里头也不全是我舍不舍得的问题。太原消耗的主要是我们这边的人，那老阎的兵你打过，差不多土匪直接换旗入编，这样的正规大军团作战，不能指望，中共打着敌后，伤亡小还能拉拢人员——委座已经很恼火。空军的装备和费用是什么情况，不用我说，委座不想消耗在山西，同意增援已经是底限。如果我让你去，就等于我全力支持增援，你明白了吗？
碧眼银戎听了倒不意外，只是心里还是堵着，说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算计法，不是找着吃败仗。
“怪不得点着你的名了。”天尊皇胤笑，说战区长官电话里说了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话，前些天还先斩后奏，给中共发了二十万发子弹，三百挺重机枪。又说你们倒都是对大元帅尽心的。
碧眼银戎说大元帅的话早不算了，说起来连老阎不也是同盟会的。
天尊皇胤乐了，说不用指着老阎骂你大哥我，老阎革命为钱为家当，你大哥革命就为了你们几个能在这破世道过得好点儿，都是投机分子行了吧。
电话吱地一声响，副官接了转给赤麟，赤麟在那边拿着听筒嗯了两声，说知道了，挂了就说你俩不用争了，中共的人烧了日本人机场，二十四架飞机连里头的人员全报销了。完了又说，你看，逼急了的时候中共自然也坐不住，他们有他们的办法。
碧眼银戎低了头，突然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战局要去，还是为了再飞一次他的紫芒星痕一起飞过的地方。

回忆总像鸦片一样，戒不掉，或者更难为，是戒无可戒。
再和漠刀亲近的时候，他失控地越来越主动。那人就不想伤他也做不到，只等平静了搂着他透湿的身体，问是怎么了，自然什么也问不出。那人也就封了口，默不作声地去往浴缸里放了水，把他抱进去，小心翼翼地撩起水来。
一段时间相处，漠刀来这里倒像自己的家，撸袖子就下厨房，什么物件放在哪里，倒比雅少清楚。他一来，停洲就去花园侍弄花草。
慢慢地到深秋，天冷起来，两个人有客厅里说话的时候，漠刀就冲姜茶给他捧在手里。雅少尝了总嫌甜，说倒像洋人喝的口味。
漠刀说那可是瞎猫逮着死耗子了，我没出过北京，正格儿的土包子。
雅少笑，说那厨房里的烤箱你怎么也会使，落地就会？
漠刀偏头想了想说生病前会的也说不定，又摇头，说家里又没有这种洋玩意儿……枪一定是生病前就会使，不然不可能摸过来就用，可照理说那时候父亲和大伯也都多年洗手不理黑道的事……可惜他们都去得太早了，没地儿问去……有时候，倒真觉得在我身体里还藏着一个我不认得的人。你身上不舒服？
可能是冷了。
漠刀起身上楼给他拿毯子，下来问起二楼走廊尽头那间锁着的屋子。
雅少头也不抬，淡淡地解释，里边只是些旧物。又说哪天一起出去走走。
漠刀拿了外套，边穿边说明天，今天他得早走一会儿。
雅少把他送到门口，知道他要去开工，忽然起心，问他杀人的时候心里想什么。
漠刀说你又不是没杀过，还问这个。
什么也不想。

小骨

秋凉时候想到陶然亭的景致，两人想挑个好天气，早些去。恰好红牌他们总在那里练戏，红牌说那可来吧，我们都没见过真人呢。
早晨天还灰蒙蒙的时候雅少就醒过来，总也睡得不踏实似的。大约是秋已将尽了，有了换季的征兆。他总是后知后觉，身体跟不上节候。
换了便鞋听到外面响动，他先一步把门打开，漠刀站在外边，举手正打算按铃，愣了一下说你耳朵挺好的。
雅少侧身让出门来，漠刀一脚迈进来，猛然转身吻上他半晌。
雅少含糊地说犯得着这么争分夺秒的。
漠刀松开他，顺顺他的头发，说要见丈母娘似的，还是一群，我紧张。
雅少拿了藤椅上放着的提篮和围巾，又俯下身上从糖盒里拿出一颗盐橄榄堵他的嘴。

浅灰色的天慢慢变成灰蓝色，枯草连着天际，远看去像一条生了毛刺的带子，中间一道银白，才慢慢过渡成蓝色。乱世中平静的黎明，格外使人生出人生朝露的悲慨。老远听到几声幽幽渺渺的胡琴，一个女声唱：浅醉微醒，谁伴云屏，今夜新凉，卧看双星。唱腔中一股从容力道托着似的，无形有质，一根红线似地吊着听的人。
雅少想着解语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地方听起来，味儿不大一样了。
远远地看见亭子，几个人影里，一红一粉看得真切些。红牌在往这边招手。霜儿穿着小蓝袄，一颠一颠地迎上来，见了漠刀并不生分，直接伸手住提篮去抓芋头糕和芝麻灌香糖。
走得近了，听琴师拉一个调门，解语收了唱。两下里见了，雅少不知道怎么介绍，想想还是说这是漠刀绝尘。
红牌哧声笑了，说我们都知道，就是那天没看真。真料不着这么好的人才，又这么精神，以后可别外道了。到群芳谱去就先吱一声，我给你留个好座儿。霜儿却在一边拉得白杨弯下腰去，说快看红牌姐皮笑肉不笑……
红牌一阵咳嗽，涂着大红蔻丹的手顺顺喉咙，说刚才唱多了闪了嗓子。解语在一边搭着她肩头，抿嘴一笑，说这当口溜起嗓子来，琴师等着你呢，还不唱去。你在这儿，人家伸不开心。
红牌眼睛一翻说哟，二当家嫌我上不得台盘了。故意把她的手打掉，招呼霜儿一起去亭子那边寻琴师，霜儿又要拉着雅少不放。雅少还看着漠刀，听见红牌说你跟我们走，解语还能欺负他？这样三个人连一串走开。
漠刀绝尘眼光略一转，正和解语碰在一起，知道她淡淡笑着，正打量自己，生像要看到自己心里似的。解语说想见见你，是为了当面多谢你——你明白的，但要雅少好，我们也便都好。
漠刀绝尘说你们都是他最重要的朋友，只要不因为我，影响你们的情份……
解语摆摆手，说不要看红牌，有你陪着雅少，她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的。……雅少这些年的苦，我们都看在眼里，不愿他再担半点伤害。
漠刀绝尘目光落到远处雅少的背景，说但凡我在一天，就要爱他一天的。
可是你做着涉险的事，若有一事……就算不是你的本心，你也要离雅少而去，是吗？
漠刀绝尘蓦地收回目光，直视解语，说姑娘，你们不做冒险的事，但在这世道，就能保证今天的情形，永远不变？
解语静了静，温柔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来，静了静，说你原是通达的人。
……倒是解语强求了。只是想要劝你一句，你能给雅少的，我们不能。
亭子里红牌正唱，人生在世如春梦，且自开怀饮几盅。唱着装了醉态，东歪西倒，一个卧鱼弯下身去，张口作去衔酒杯的样子。霜儿嘻嘻哈哈笑着，往她嘴里塞一块芝麻糖。

群芳谱要开早场，红牌他们就早些回去了。雅少想留下霜儿，可霜儿说她今天要扮小雨点，也跟着回去了。
待都走了，漠刀说你想那小姑娘，改天出来的时候先接着她。
雅少转身面对他，手臂攀上他的脖子，说我以为你会嫌她碍事。
漠刀在他唇边啄了一下，说可能还真有点碍事……两个人在草野里坐下，看着四周，有一阵子没说话。
……我做没本钱的生意，你是不是不太愿意？
清晨的阳光虚弱地罩着两个人，雅少说我知道你命大。
说认真的，你不愿意，我就洗手。
雅少没有回话，忙把左近的草茎一把一把扯断，漠刀说你小心勒得手疼。刚说完这话，那把草茎就给一把灌到他后领子里去了， 漠刀也没含糊，直接把那人压到了地上。雅少喘息着，问他，当初为什么入黑道。
漠刀说你别想我不和你算账……早说了我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。一把草穗子摩挲着背部，让他哭笑不得，想着一直温顺的人，突然使起坏来果然防不胜防。他现在整个人骑压在雅少身上，想想实在有走火的危险，慢慢直起身来变成跪坐，说最开始的时候为着父亲和伯父的仇，这你也知道。他们走的那会儿我的病还没好，有时候明白有时候迷糊的，那时候住在父亲的一个知交玉伯家里，他们一家都胆战心惊，不敢告诉我家里出了事，同时还怕巫邪帮的人找来寻仇。等我的病好了，玉伯家的积蓄也贴得差不多，我就只想找个来钱快的干脆差事。可能我是没什么好性儿，从那个时候知道家里人死得一个不剩，我就没什么顾忌了，人命，一抬手就没了，算什么……我只为了关心我的人而活。
雅少想着从小静默的紫芒星痕身上总带着煞气，待人冷漠，对在意的人却是近乎疯狂盲目。也许就是这种骨子里偏执的爱和守护的信念，让他反而变得冷酷无情。而紫芒走到哪里，他必然会陪着，就像北伐之前大哥一再地问他们真的要去前线的时候。
紫芒说，和银戎在一起，去哪里都一样。
也许总有因缘果报这一回事，紫芒摔了机，剩下他一个人，活得不知所谓。

昨今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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